春已入暮，自映目一丛接一丛的绿，看遍色彩琳琅的花草，渐渐褪了春色。春川春山，春云处处生。绿色披霜，山中晚时终归是寒的，人在山道上行，拢归两袖香露。春末，飞鸟偶寄檐下，偏要叩我的窗，唤我登临。

偏我多生泪，一瓣一瓣开落了春。

我是生在佛寺近旁的一株芍药花，僧人日日浇灌，佛前聆听经诵数年，春生、萎败、成泥、入地，终于晓得：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便是一株芍药的距离，生与死之间的时间便是一株芍药的时间。临临生智前，耳边是日日养护我的小僧道“莫躬身，莫低眉”，她要我生花骨。

江南的花实在纷杂，季季不同，我生出的白色，只被一支绿、几片叶拢着，盈盈、盏盏。寺中有人笑我白的寡淡，有人目光自我身上掠过，如刃如风，如影随形，唯有她叫我生，叫我挺立，叫我要生唯一的芍药骨。

我应下了。

绵雨将将沥尽，浓寒总算缓转。我生江南的日子，尽是南风天，砖瓦强缝都浸着水汽，僧人的经书也透着潮气，烦乱而庄严。自一片雾中睁眼时，一团又一团的白，恍惚间我以为又落入了哪一年冬的轮转。记得山下俗人前来跪拜时说，俗世有着魂魄，雾雾团团的，若它前来，便是囫囵的一场白彻头彻尾的浇湿你。我好像记得她——她常来寺中，青发覆额，跪倒在蒲团上，顶顶虔诚地顿首、叩拜，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的愿望。那日山雾夜色深重，她着青衣款款，伏在我身前。于是我想问她，“为何归来？”她回头望我，身影淡淡，而后踉踉跄跄跪倒花前，喃喃她的一世因果。我记得她说，为了所求之人，流落江南，形只影单；我记得她说，江南峭寒，爱恨痴缠……我记得僧人曾告诫过我，此之为情爱。“因着情爱，不渡轮回，这是为何？”她笑我愚笨，笑我生了灵智也不如俗人一般，笑我单纯，笑着笑着，泪如雨水一般落到我的花瓣。

“怪我有念，渡不过轮回。为何我将蒲团跪坐千遍，也捱不到苦海对岸。”她一边落泪一边说。我只是想着，她的思念像流水，很细密，一流便是很多年。我不知如何自渡，她却求我的花骨，求我承载住她的思念重重，乞求让她去渡轮回。我是一株芍药，只是一株离草罢了。一阵风，一场雨，甚至于一次相触，都能轻而易举的让我落下一瓣又一瓣。我如何承的住呢？你快些走吧。我呢喃着。快些脱离尘世，快些濯清魂魄，快些让泪停住，别再如同这江南的雨一般一落便是长久，将我打落一瓣又一瓣，直到层叠不尽的雨将尘泥浇透。

几度赏花春满寺，但见落花满尘泥。我还是应下了。

“你不是我修炼的最后一关，只是我甘愿在此暂停下来。”既生花骨，何惧尘泥。因此我便一瓣一瓣地落，落得缓慢，落得轻盈，直到最后一株清白芍药开在尘泥，开落了春。

霞晚雾晨，万夏千春。

莫躬身，莫低眉，莫退转。

（一审编辑：曾锦祥）

（二审编辑：刘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