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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生我前，爹沏了一盏香茗。

是上好的明前君山银针，背覆白毫的细翠在盏中翩跹起舞，三起三伏，酝酿出暖雾氤氲，满室苦醇。

我出生后，茗汁方凉。

几针嫩叶生得娇。再冲一回热水，便坏了味道。

爹爹一手抱着我，一手轻抟木雕小盏，盏底透亮的青液波光莹莹：“小娃子忒金贵，当得我半两明前茶。”

放盏，搦管，运毫，爹爹在素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两行诗：

“茗澄雾已凉，枉费一盏香。”

“茗、枉，”爹爹圈出句首的两个字，搁下笔，轻轻拍抚着襁褓中的我，“你便叫茗枉罢。喜欢这个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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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茗枉。

我爹爹是个爱茶……不，嗜茶如命之人。为了能够安心种茶、择叶、品茗，他辞了官，离了纠纷如麻的家族，带着娘亲和我，搬到了这个小山坳。屋后是一片向阳的坡地，爹爹在坡上种满了君山银针。

如果说茶是爹爹的命，那清明前最新鲜、最幼嫩的一茬茶芽，便是爹爹的命根子。每年初春，爹爹必要亲手掐下刚刚冒头的一星翠色，小心翼翼地存进罐里，然后方才雇人来采茶、售卖。这一小罐明前茶牵系着爹爹一年的念想，只有娘亲和爹自己，才被允许享用它。我和那些来拜访爹爹的半拉子亲戚朋友一样，是不许碰的。爹爹说，小娃儿不会品，莫枉费了一盏好茶。

世道不算太平，我们一家藏在这小山坳间，倒算偷得安生。雁字横过一批又一批，茶芽抽出一茬又一茬，一家三口排排坐在茅檐下，闲烹香茗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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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岁那年，日寇的铁骑踏破了南境的青山秀水，也踏碎了我们尘世偷生的小小幻梦。

城里都起了大火，外头兵荒马乱，茶叶卖不出去了，娘亲生了病没钱治，匆匆抛下了我和爹。爹爹贱卖了荒芜的茶园，拉着我回了本家。彼时，除了我，爹只带了两只小罐儿——

一罐是娘的骨灰，另一罐，是今年春初择下的明前茶。

“茗枉，去，把那罐明前茶取来，我要亲自泡给先生。”

我直直地瞪着那个“先生”——他是伪军头子，来请爹爹出山，做小鬼子的“官”——一跺脚，跑到房里，从高架上抱下那个小罐儿，重重砸在桌上，然后冲出房门。

“小娃子养娇了，不懂事，先生莫怪……”

爹爹的尾音，混着冲茶的汩汩水声，模模糊糊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看不见茶针在沸水中沉浮，盏中背覆白毫的细翠翩跹起舞，只有袅袅的水雾裹挟着君山银针独有的清香，在我的鼻端徜徉。

枉费了一盏明前香。

枉费了……

“咚！”

背后骤起身体倒地的闷响。一群人冲进我家大门，将昏睡过去的伪军头子死死绑住。

是我们的军队。

我后来才晓得，明前君山银针的醇香，掩覆住了迷药的异味。

那是爹爹最后几针明前茶。

我问爹爹：“枉否？”

爹爹笑答曰：“不枉。”

（一审编辑：冯雅婷）

（二审编辑：邓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