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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南岳的故事

来源:作者:18级 旷翟
时间:2020-08-31 18:31:21点击:

依湘北一带的习俗,倘若谁家有小孩生下来,虽不用什么长命锁来消灾避邪、永葆平安。但一般的人家还是会趿一双布鞋过河去,到城里请一位算命先生来研究一番孩子的命理。不管这些大人先生们研究的是“奇门遁甲”还是“梅花易数”,一番冥思之后的结果往往都会落在孩子的五行盈缺和前途命运上,让一家人忧心忡忡。

我出生是公元两千年,由于民智开化,“大人先生们”在城里再也住不下。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在镇上的老街巷弄里或是偏远的乡野间觅到这些“神仙”的栖隐之处。

我生下来三年零六个月,才遇着一个云游的歇脚和尚。

那天是晌晴的天儿,过了午后二点,马路上正压着一团团着火融化的流星。

当时一家人正在屋里纳凉,一个中年胖和尚立在门口,操着南方的土话向我们讨水喝。

奶奶起身端了水,这胖和尚“咕噜咕噜”地喝完,却指中了我,瞧了手相问了八字,说:

“这个满仔小时有大难,长大会碰到贵人嘞!”

“两只手有十只螺,命好啊,命好啊!”

当然,这段记忆是我奶奶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口述给我的。当一段话被当作历史反复奉读时,它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历史。

“这个衡山和尚不打糊涂讲,羽伢子。”奶奶老是和我絮叨。

我记忆里刻下这件事时已是三年级,作文本上刚写出“陈羽以后要当科学家”这样的宏章伟句,又怎么会深信这种玄之又玄的逸闻?况且,我单名一个羽,难道是因为陈家长孙的五行缺“巽”吗?

从南岳山云游北上的胖和尚,偏又精通手相易理,跋涉七十二峰之余为世人解谜,我只相信这是个奇谈。

 

暮去朝来,金飞玉走,白驹跃隙。

陈羽这个被赐福的名字一直随我走到第一十八年,来到人生边上。

湘中才俊不容易,就拿湘潭这样的小城来说,三百万斯民胸中最好的高中,每年也只能助力九百名考生驾上一本的青云。不露光的厮杀,在每个蒙蒙的潭城朝雨中就开始了。

进高三的那个九月,我把考上一中爸妈奖励给我的手机封存在保险柜里,连同未看完的十余部小说。

但关于南岳的记忆,其实更为真实的,是从书中那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里沾染的。

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个寒意彻骨的秋夜,窗外细雨溟蒙,淅淅沥沥地散洒在纱窗上。我手脚冰凉地蜷缩在被子里,敛声屏气、聚精会神地盯着《笑傲江湖》里衡山派的莫大掌门在潇湘古林里的缠斗:那一夜也是同样的寒蝉衰草时节,莫大先生手捏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在潇湘夜雨中甩出的剑影似银蛇吐信,又如火电银花。随着雨滴的泼打,南岳梵音隐然回响。湘水横流,古林疏茂,我不断将屏幕上的水汽抹去,才能将莫大先生的剑招看得断断续续。

南岳佛寺黄钟大吕的巍然气魄,以及莫大先生绝秘的“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都是我在每个考前的雨夜里心胸响起的连绵暗雷,牵引我梦回那夜冷雨稀疏的衡阳竹林。

逼近六月的一个夜晚,母亲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我。一向住宿的我有些惊异,猜想母亲是否捱不下爱子的情肠了?

初夏的夜晚已十分炎热,还有半个月即将高考,灯下的飞虫也焦虑地围着白炽灯飞来绕去。趁着下课的十五分钟,我急忙穿过跑步减压的人群,奔向校门。

“妈!”还未奔到,便远远瞧见母亲的轮廓,心中自然慌忙。走近一看,母亲的鞋面竟沾了不少红土的新泥,横斜挎包,也是一派风尘仆仆。

“妈!什么事?你去哪儿啦?”

“冇事冇事。”母亲看到我过来,还未来得及摸我的脸,便低头在包里翻找。

很快,她托出一团蜷着的塑料袋,郑重地打开,原来是一个绣着符箓的布包,母亲缓缓地把它举高,示意我从栅栏这边接过去。

我轻轻地接了过来,带着微微疑惑。接取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母亲双手的颤颤起伏,这样的虔诚,让我直觉似有许多希望被她寄托在这团小小的布包里。

我轻轻捏开布包,里面只躺着一支孤零零的“孔庙祈福”水性笔。

母亲笑着开口:“崽,还有半个月,这是妈妈今天从南岳大庙里求过的笔,你考试一定金榜题名!”她一笑,眼间的皱纹便泛了出来。

南岳?我听着母亲说的吉利话,却没有如所料一般桀骜地抨击她的拳拳心语。我的长篇大论,在这样一支笔面前,羞怯地不敢浮出意识的海面。我只是在短短的会面间,长长地看了很久母亲的皱纹。后来,我把这支祈福过的笔供了起来,连同我那本被翻烂的《高中数理化生》。

那一夜我是如何作别的,我已记得不太清楚。就像高考那三天,母亲也记不得到底念了多少遍“文王保佑”。

 

“这一阵我总梦到你爷爷。”奶奶看着马路上来去的飞车平静地说道。

“啊,梦到什么了?”爷爷在十年前离开了我们,因为喉癌。

“梦见他总总要吃粥,呵,这么老哒还要磨人。”

我上大学后,回到奶奶身边的机会和时间都渐渐少了。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尽管每次奶奶都尽心想留我吃一顿饭,我也很少爽快地答应她,让她笑一笑。

恰好碰上碧空如洗的晴天,祖孙便搬出凳子坐在阶级上。

“陈娭毑!你今日出来坐了?”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娭毑走过来,朝奶奶拱手。

奶奶看了看,点点头:

“也有几年没看见过你了?”

“是啰,人老了难得出来,去药店买点万应止痛膏。”

“我现今走不得,脚没得劲,怕绊。”

老相识互暄了一通,奶奶问:

“你出来,老头子嘞?”

“去了,瘫在床上几年,没捱得过,前年子去了。”

“啊,去了,那现在崽每个月把点钱回来吧?”

“把点钱哎,三个崽,就是不蛮回来,难得看下屋里人。”讲着讲着,对面的娭毑不觉泪眼婆娑。

奶奶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奶奶返身从屋里端出一杯水,一饮而尽,这是她的保留习惯。奶奶每晚端一杯水正放在屋内观音菩萨的塑像前祈祷,第二日早晨喝下,以获得大士的祈福。十来年过去了,杯子还是那个杯子,塑像的灰也积了许多。

“我现今晚上脑壳跟脚总是抽着痛,怕是要睡长觉哒。” 奶奶低声对我说。

两天后,父母对于我突然提出的南岳登峰计划有些摸不着头脑。尽管十一黄金周势必舟车劳顿,但爸妈还是愿意陪伴我这不常见的小小任性。

衡阳,衡山。

父母携了高香,和我一起踏到了圣帝殿外的广场上。引路的师傅和我说,要先朝着圣帝殿行礼,才能接着顺向朝我那心心念念的观世音菩萨许愿。我环顾着八大主殿,依着黑底金字的牌匾,轻易地分辨出这是哪位神祇的庙场——它们除开旧了些、暗了些,和照片上别无两样。

辖神殿,文殊殿,关圣殿,接下来是——

观音殿。

天高云淡,我在南岳山前,灵台空静,肃立合掌,俯身大拜——

轻轻地念出声:

“窃念弟子祖母……年当八十五岁,气力渐衰。劬芝未报……实抱隐忧。伏乞——”

“伏冀恩主鉴此愚忱……赐祖母以登寿考,再延寿数。赦弟子不孝前愆……瞻仰之至!”

起身时,我似乎轻松许多。看着周围认真行礼的大人孩子,或虔诚,或懵懂。香烟缭绕升上青天。尽管人人都清楚,这虔诚的许愿不过是一厢的情愿,但还是选择了这样做。也许我们所说的“信己”其实和“信神”别无二致,都不过是人为种下的一番情愿。只是一是求己,一是求宁。人生扶持殊不易,尘世纷纷,我们多少需要一些慰藉。

当晚,我们爬了半程,爸妈提议乘缆车掠过一段,再登山顶。爸爸不停地揉着关节,笑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妈妈也感叹老腰许久未动,回家后要加强锻炼。我看着他们的疲态,又看看缆车外云雾缭绕的景象,忽地想起衡山派“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的绝技,不由哑然失笑。

缆车缓缓启航,升上山巅,天外云雾仍遮蔽着旭日。我背过身,捏了捏胸口的暗袋,略略放心。没人知道,那里藏着我刚为父母求到的福包。

(一审编辑:马琳杰)

(二审编辑:周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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