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当前位置: 首页 >> 旧站栏目 >> 在线文学旧栏目 >> 中篇小说 >> 正文

海沫

来源:原创作者:李亦岚
时间:2013-10-19 23:23:00点击:

黄昏火车站,林默到达沙伊所在的小镇,说是靠海,其实根本就看不到海,因为被大山阻碍,你若想去海滩,需驱车跑几十公里,到山那边的海城去,他正是从那赶过来,一下车,便匆匆跃上一辆出租车。

摇下模糊的车窗,林默认真地打量沙伊居住的小世界,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喧嚣的鱼市,闷热潮湿的气息,一切都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更和他所认识的她格格不入。他第一次见到沙伊的时候是十一岁,在海城,一望无际的大海,浅黄的沙滩被绵延起伏的青山拥抱,山上是一幢幢白色的花园洋房,人们在海滩上追逐、嬉戏、打闹,五彩缤纷的颜色在这里交织碰撞,而沙伊就像大海那永不褪去的热情一样,总是笑容天真,无忧无虑,像个小男孩一样调皮多动,他俩一起去潜水游泳,一起搭建高高的沙滩城堡,在涨潮前拾掇精美的贝壳,在壮丽的夕阳下手拉手回家。可是美妙的假期过去后,他被父母带回了北方的家,再然后,他又被父母送去美国念初中,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无数的书信飞跨大洋,QQ聊天也从未间断,他俩互赠礼物,互寄照片,分享生活,无话不谈。漫长的岁月似沙中淘金,在生活的琐碎中寻找着最珍贵的东西。当终于可以学成回国的时候,他兴奋地告诉沙伊:他回国最想见的人就是她。可是她却没了回应,像人间蒸发似的,再未给过他只言片语,他感到疑惑,又担心她,一回国便心急火燎地跑去海城找她,却发现她家早已搬走,住在这个看不到海的僻陋小镇上。

车停在一片居民区里,在这样的旅游旺季,毋说海城,就连这个镇子上的酒店也早早订完,所幸像那种隐于角落的家庭式旅馆还有些空余。他迈入名为“清水別苑”的小旅店,店主黄先生脸上堆着笑迎上来,还未开口,“房间号302,一日三餐可以在楼下吃,另算钱,价格那是相当便宜”一旁择菜的黄太太抢先说到,往日里这位胖太太的本职工作就是闲话家常,饶舌八卦,只需挤一挤脸上的肉,就能摆出老实慈祥的花纹来。他接过钥匙,到楼上的房间查看,房间虽小,却也设备齐全,干净整齐,不足的是采光不好,还有股霉味,少人气,他皱了皱眉头,拉开窗帘,温暖的夕阳慵懒地洒在他身上,一抬头,一个包裹在黑暗里的女人映入眼帘,就坐在对面的阳台上,她身板坐得笔直,双手轻握,像大理石那样僵硬,头发、衣服、手套、鞋子还有面纱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这时太阳正在西沉,群山会将它吞没,我们每天都目睹光明的死亡,却总会在第二天收获它的新生,可眼前这个女人,却身着丧服像执意要随落日入葬,身埋夜色,从此一去无回。回过神,他再一看,发现她唯一露出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一定很老了,他心想,很可能死了丈夫或者儿女,一个将独自捱过风烛残年的可怜人。察觉到他好奇探寻的目光,大理石像腾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转身便走,“这位太太,我不是有意冒犯的”他急忙地解释道,可这个老女人头也没回,径直回到房中,像防贼一样快速将阳台锁了,把窗帘拉上,无辜遭此对待的林默只好讪讪地收回目光,重新打量起自己的房间来。

吃晚饭的时候,林默拿出沙伊的照片向店主两口子打听,照片上的沙伊站在一艘海船的甲板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头顶上遥远的海鸥在自由飞翔,长长的黑发拂过她秀丽的面庞,一股清新的气息袭人而来,青春逼人。黄太太本领高强,只看一眼就高声说到:“这个女孩我知道,和我女儿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她特意强调后面这四个字,林默赶紧拉着黄太太不断追问,黄太太得意之下打电话给正在外地实习的女儿,惊喜连连,她女儿和沙伊正好是一对好闺蜜,还得知沙伊正好放假回家,林默仔细记录下沙伊家的地址,顺顺利利,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黄太太很满意,她打断忙着感谢的林默,笑眯眯地说:“好啦,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孩是你什么人啊?”林默正色答道:“最重要的人。”他认真的样子让黄太太更乐了。

一大早,林默就出发了,沙伊的家在郊区需好几个小时的车程,颠簸的车子穿过长长的林区,林中的树木尽情舒展着修长的枝干,早晨的阳光透过重叠的绿叶,闪闪烁烁,像跳动着的心,心里全是紧张又甜蜜的期待,温暖的风带着泥土的芳香轻挠脸庞,痒痒的,他不禁微微闭上双眼,并感觉到车子正使向更开阔的前方。

下了车,不一会儿林默就找到了沙伊的家,远远看过去一个身穿明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正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来,“沙伊!”他高声叫喊着飞奔过去,骤然,他停下了急促的脚步,他看见一个男子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站在她身后,更让他步伐凝固的是,此时沙伊的脸上竟没有一丝喜悦或激动,只有放大的惊讶与尴尬。

她愣了一会,走上前,他想对她说:我回来只是想看看你,仅此而已。结果她却先问他:“你是谁啊?有事吗?”

他感到心中的热情在一点点冷却,她还和照片上一样,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脸上挂着清爽的笑容,可她仅仅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从盛夏跌入苦冬,他热切的神情还保留着,不过已僵硬变形。

旁边的男子也走上前来,用怀疑的语气质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名字的,还叫得这么亲热。”

沙伊瞪了他一眼:“我从来不记得我见过他。”

听到这话,林默反而觉得可笑,十年时光,身在异国他乡,是谁温语安慰孤独的他,是谁不断鼓励失意的他,是谁和他分担着痛苦和欢乐,在陌生的街头,陌生的人群说着陌生的语言,他并不感伤,因为他知道大洋的两端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他心里惦着她,她会也陪着他,他记得在某个夜晚,星光灿烂,她在电话的另一头说:“林默,我有一个重要的秘密,可是不能当面告诉你,我把它写进漂流瓶里,也许它会沿着洋流飘到你身边,不过它更可能沉没海底。”说完她便挂了电话,他在海岸边反复寻觅,却一无所获,事后问起她来,她却说没什么事,随即马上岔开话题,现在看眼下这情形,她甚至连朋友的身份都不愿承认,他只能笑自己真是自作多情。

沙伊的男友还在追问,他们两个眼看就要吵起来了,林默拿出照片干脆说个明白:“这是你给我的。”

少女接过照片,尖声问道:“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她的男友转过来质问她:“刘沙伊,这是怎么回事?”

等等,刘沙伊?“沙伊,你改姓了吗?”林默疑惑了。

“什么改姓,我一直都姓刘的好不好,”少女生气的说“喂,你找人了吧。”

林默着急了:“我记得你是姓沙名伊啊,你父亲不是叫沙强吗?”

少女听完,冷若冰霜的面孔融为春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确实找错人了。”她看了看两个茫然的男子,笑着说:“我有一个初中同学,她的名字就叫沙伊。你们要是不信的话,我也有照片为证。”

林默看着刘沙伊手中的初中毕业照片,他一眼便认出了沙伊,她在人群中甜美地笑着,那麽夺目耀眼,而她的旁边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他也认出来那是刘沙伊,“我可以肯定你不是她,我找错人了。”

刘沙伊听出了林默话里隐藏的意思,撇了撇嘴:“那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林默低下头“我不知道,是她给我的,现在我找不到她,你知道她在哪吗?”

刘沙伊摇摇头:“以前玩的挺好,毕业后很少联系,偶尔的几次,她说在外地念书,过得还蛮好的。”

唯一的线索断了,林默沉默了下来,他走的时候,刘沙伊在后面大声说道:“找到沙伊,替我好好教训她,这么多年了,竟然不来慰问一下老同桌,一定要负荆请罪!”林默向她挥手告别,点头应允,可是世界如此之大,人影穿梭,上哪去寻找那抹倩影呢?

林默在大街小巷毫无头绪地四处寻找,黄昏的夕阳斜斜挂在头顶,同样疲惫的人脸来往浮动着,空气中躁动嘶哑的蝉声,他只能迷茫的迈着沉重的步伐重新回到清水别苑,还没进去,他就意识到出事了,看热闹的人群,急救的救护车,白衣的护士,担架上的黑衣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昨天晚上的老女人好像自杀了,担架匆匆从他眼下晃过,女人的脸上没带面纱,只一瞥,他呆住了,那不是皱纹,坑坑洼洼,挣扎扭曲的分明是纠缠骨肉的疤痕,大大小小,分明可怖,那也不是老女人,那张脸像破烂的旧布娃娃,可他却觉得似曾相识,然后,他听见身后有女人在撕心裂肺的哭喊:“沙伊,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啊!”

周围的景物瞬间模糊了,眩晕的震响在他脑海中回荡,她幼年时小小的身影更加清晰的浮现,她戴着别有向日葵的宽檐帽,站住没过膝盖的海水中,对他招手微笑,当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时,她抬脚便溅出一大片晶莹的浪花,飞跃的水珠打湿了她柔顺的黑发,水蓝色的裙袂伴随海风起舞飞扬,她的笑容在蔚蓝的海水之间如金色阳光般炫目耀眼,那一刻,在他心里已成为永恒,而此刻,在这个看不到大海的小镇上,在弥漫海腥味的空气中,黑暗降下来,拥挤的人群喧嚣着,救护车的红光更加刺眼,她美丽的幻影如泡沫般迸裂后蒸发,苦涩的海水在他心中肆意泛滥流淌。

入秋后,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但三年前的火灾对她身心所造成的伤害仍需日后长时间的治疗,他留在了医院照顾她,可她选择长久地沉默来应对彼此的尴尬。一天,他捧着大束矢车菊来到她的病房,她望着窗外,看那落叶翩翩坠落,丝丝凉风吹进,他关好窗,将花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突然,她开口:“对不起,我骗了你,那个漂流瓶,还记得吗?”她说的很艰难,“我想成为刘沙伊,想成为一个健康完好的人,我一直都骗我自己,这是梦,醒来就没事了,可你看到了我,梦醒了,一切都破碎了。”他温柔地望着她,她穿着干净的病号服,脸上不再蒙着黑色的纱,她的身边不会再有黑色了,他轻柔地拥抱她,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切已经过去了,我会陪着你。”他说完后,感到后背被泪水大片打湿,她哭着说她要活着,好好活着,在矢车菊摇曳的片片碎金里。

泡沫碎了,却并未毁灭,它只是在光的洗礼中,和蓝天融为一体。上帝创造我们,让我们在泡沫的年华中相遇,这本身就是奇妙的幸福。

(责任编辑:黄紫俞)

上一条:红尘客栈 尾声 浮生尽歇

下一条:安吉拉之死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