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禁地

小路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材纤瘦，面目清秀，及腰的黑发常被她用一根筷子松松垮垮地绾在脑后。她走起路来如同一阵风一般，利落不带一点痕迹。她第一眼看别人的时候，总是会笑，如同生长在贫瘠土壤的花儿，明亮耀眼。她也很少露出女人固有的尖酸刻薄的一面，总是温柔的如同冬日的阳光一般。人们常说，小路长得漂亮，爱笑，温柔如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小路和我是邻居，她的家和我的家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我们出生的时候，也只隔着这一条一样的水泥路，走起来不过几十步的路。不过，从懂事开始，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仍旧仅仅只是邻居关系而已，连朋友都谈不上。我有时候回家，会在那条水泥路上会遇见小路，她总是会冲着我笑，我也冲她点点头，算是一次短暂的交流。对于我和小路差不多一起出生，但是又一场生疏的原因，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家里的大人，没有得到详细的答案。一直到我真正懂事以后，我才明白，我和小路之间的生疏，似乎从我们出生在什么地方开始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很偶然的，当我又一次遇上小路的时候，她居然破天荒的和我讲了话，并且约我到后山去走走，我看到她的表情，似乎有一股莫名的轻松。于是赶忙回家放下东西，跟着她去了我并不常去的后山。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太阳收起了她的张狂与曝晒，代之以温柔的镶嵌着红晕的目光俯视世间万物，后山很清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树叶沙沙的响声和蝉鸣声，以及远处农人们的吆喝声。黄昏时分的后山也有一种别致的美，葱茏的树木、晕黄的阳光以及渺渺的雾气交织成少女般的温柔与妩媚。就是那样一个下午，二十岁的夏日黄昏，我完整地得知了小路这二十年的故事，我无法完全地体会小路复杂而汹涌澎湃的情感，只能来讲述它，或许这样，我才能真正的懂得小路。

小路温柔如水的性格是在一种畸形的家庭环境下形成的，从她小的时候开始，她的父母就如同两个仇人一般争吵，有时甚至会演变成一场家庭斗殴，两个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的成年人常常互相谩骂厮打。小路一直不明白，这两个如同仇人般的人是靠着什么养育后代并且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往往这个时候，小路就蹲在墙角，起初还会害怕会恐惧，直到后来，她虽然依旧蹲在墙角，但是在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被她当成了一场场无休止的闹剧。她愈发变得沉默，同时，也在她的内心世界，形成了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她决定，永远不会像她的父母一样，成为这种闹剧的主角。

起初，我同小路一样无法理解她的父母。然而在小路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得到了答案。这个答案我也曾经想到过，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尽管这个理由看上去是多么的荒唐可笑，但它确确实实干预了这人世间太多原本应该幸福的人，比如小路和她的家庭。

小路说，她的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厮打源自于她是一个女孩。你听啊，这是一个多么值得嘲讽的理由！在小路出生的时候，就遭到了家里无数的白眼，连带她的母亲，成了这个封建式家庭的出气筒。她的童年除了忍受父母的争吵，还有她自身被家人忽视的孤独。这个荒谬的理由，后来也在我的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母亲说，小路只比我早出生几天，在我的家人因为我的出生而庆祝欢呼的时候，小路和她的母亲却遭到无端地责骂，这些都是从她家传出的谩骂声得知的。在小路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终于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她的弟弟来到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家庭，解救了她的母亲。可是，她的父母却依旧水火不容，争吵似乎已经成了这个家庭固定的生活模式，没有其余外在的力量可以改变。

使我这个旁观者疑惑的是，小路讲述到，她的母亲在生下弟弟后，不再对她呵护备至，母亲的重心转移到了弟弟身上，从此，小路在家中几乎成了无人看管的孤独隐形人。小路没有责怪她的母亲，或许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在潜意识中害怕小路会再给她带来无休止的伤害，而她的悲剧的根源也是因为生了小路，所以，她才选择把她全部的爱转移到刚刚出生的、能带给她好运的男孩身上。不过小路很庆幸的是，她的父母并没有对她施以暴力，仅仅是对她漠不关心而已。这些情感上的空白，渐渐长大的小路都承受了。她已经习惯用自己的方式来寻找心灵的安慰，譬如她很努力的学习，带来的成绩就轻而易举的满足了她精神上的空虚与孤独。

我以为小路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她的努力必定会换来不菲的成绩，也足以改变她接下来的人生轨迹。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大家，我和小路从小便在同一个班级，即使那个时候我把她当做生活当中的异类，没有任何交流。但是，我们确实直到高中，才分在不同的班级。但是，当她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还远远不止这些。同时我也得知了，小路辍学的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和小路都是十七岁的时候参加了高考。两个月后，我背着行囊肚独自离开家，去继续完成我的梦想。而小路，却没有朝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她意外地辍学后，马上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那之后，我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未曾见到她。离家之前，我向母亲提过，母亲没有告诉我答案，她只是说，以后我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这更加加重了我心中的疑虑，但是也无从得知。就这样，直到我在年底回家，才又见到同样从南方回来过年的小路，我们依然互相朝彼此笑笑，便走开了。

这个谜团从我十七岁开始，一直到二十岁，一直困扰着我。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悄悄地把小路当做我的朋友了，我开始担忧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在尔虞我诈的社会怎么去生存。只是我也一直不愿意面对她成为我的朋友，这样一个事实。仿佛一旦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后，我也会和她一样，变成苦难命运的承受者。在这三年当中，我在家的时候碰到过小路许多次。但是她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一头被绾在脑后的黑发，穿着素净的颜色，很少有修饰。我们见面的时候，依旧没有说过话，只是不知不觉地，我愈发地喜欢起她来。

小路在那个黄昏告诉我关于她辍学的秘密，确实使二十岁的我大吃了一惊。即使现在距离那个黄昏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我依然感到心有余悸。小路的辍学，源自于她母亲的一次信神活动。或许是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小路的母亲在小路的学习上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着。就在我们即将高考的时候，她的信奉神明的母亲去帮她算命，这次算命的结果是：小路将活不过十八岁。这对于十七岁的少女小路来说，打击是致命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命运会有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转折，大概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而她的母亲，那个几乎没有受过教育的羸弱的中年女人，那时却果断地决定，让小路辍学，因为她相信，即使让小路继续上学，最后也不会有任何回报。她就以这样的方式断定小路活不过十八岁，否决了小路一切关于未来的遐想。

这个荒唐之极的理由最终使得小路辍学，她破除许多的阻力，执意南下打工，她的家人最终同意了。就这样，小路与她所梦想的未来失之交臂，从此踏上一条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路途，面对许许多多未知的风险。她的父母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小路没有听从他们的安排呆在家里，而是执意南下，是想要去与这看似规定好了的命运斗争一番。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十七岁，谁愿意以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结论来界定自己的生活呢。所以，小路必须出去闯，去与命运搏斗。

关于这件乌龙事情的后果，二十岁的活生生的小路给了二十岁的我一个答案。她并没有像那个算命先生说的，会死在十八岁。她二十岁了，依旧活得很健康。这生活实在给人太多的措手不及了，这些可笑的戏剧般的情节并没有给小路带来身体上的戕害，却毁灭了她曾那个曾经激荡在胸中许久的求学梦想。

好了，小路这二十年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关于小路在工作之后面对的那些困难与精神上的痛苦，都零零散散穿插在她的人生轨迹当中。她对这段时期的生活，唯一讲过的，就是她内心无法平息的不甘与矛盾。她说她的人生本该存在的那些美好似乎就全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终结了，是生活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不过幸好，她现在依旧有勇气活着，埋藏起那些来自父母的忽视、孤独以及那个荒唐的辍学理由。

不得不承认，我很佩服小路。她至今都没有真正责怪过她的父母，那两个大字不识的渐渐老去的不再争吵的人，即使他们曾经人为的决定了她的命运，界定了她的生活。但是，他们却给了她命。所以她现在要好好地活着，去遇见这生命中未知的美好，终有一天也会与幸福相遇。

我们的聊天结束后，太阳收回了她赐予人间的全部光亮，天已经完全黑了，夏日的凉风慢慢吹起来了，万物又在风的抚摸下妖娆地起舞。小路的被绾在后脑勺的黑发也不甘寂寞地摇曳。她牵着不熟悉路的我，在一片寂静中走下山，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