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枫叶在窗前旋转着落下，火红的颜色，如蝶泣血。我感觉自己一日日的衰弱下去，想必很快也要凋落了。肺疾发作的次数越发频繁，手绢上的血色一日比一日深厚，我早已形容枯槁，只余躯壳。这所天津马大夫医院，怕是我最后的归宿。
畹华，我听说你今日和芝芳去香山了。张妈告诉我你们在香山东北角下购置了一片名叫万华山的坡地，我问其用，她却支支吾吾面露难色。呵，畹华，王明华虽病入膏肓，却还没有愚笨至此，那怕是你们夫妻二人为我择定的阴宅陵寝了。万花，畹华，你真是多情又自负，难道即使我死去还要束缚在你的枷锁之内，维持着三人同穴的尴尬情形么？
枫叶飘进了我的病房，我小心的将它拾起，脉络交散伸展，像虞姬如意冠上的宝络缠枝花钗，枫色艳红如血，像贵妃头面上唇角晕染的胭脂。畹华，你十七岁我嫁你，那时你还是个面色清秀，嗓音稚嫩的无名旦角，清贫伶人。我惊讶于你对京剧的狂热，艺术的追求，付出一切来成全你的梦想。你发面上的绢花，都由我亲自去往作坊定制，你戏服上的刺绣，都是我亲笔描绘缝制。我想让你的妆面服饰更加典雅美丽，还记得那出嫦娥奔月吗，老戏总爱把裙子系在袄子里，显得拘谨又不够飘逸，于是我把它改为淡红软绸对胸袄外系一白软绸长裙，腰间围着丝绦编成的各种花围，中间系一条打着如意结的丝带，两旁垂着些玉佩。扮上后的你喜不自胜，因为很美，我看着你在戏台上柔情缱绻，低眉吟咏，环佩轻响，在流苏飘带之后趋月而去，是无法言说的绝代风华！
那晚你很高兴，嫦娥奔月这出戏受到了如潮好评，后台戏班伙计都前来祝贺，道着：“梅老板，真是好极了！”你眉眼里都是笑，朗声笑着：“这多亏了我夫人明华！”
畹华，你高兴我也开心，那时你对我真是好，人人都赞你艺高人美，夸我端庄聪慧，说我俩伉俪情深。那时家里一切事都是我在操持，还有你的事业，我极累，但每次受到你温柔的关心，看着你缠绵的眼睛，我又觉得极幸福。畹华，每次我看到你在戏台上风情万种美丽温婉的样子，都会想，戏子多情，你对我这样体贴，你也是个多情男子。我要怎样助你，才能对得住你这份情意。
彼时我们膝下有两个孩子，长子大永，女儿五十，无法言说的聪慧可爱。考虑到我的体质，也为了为了避免生育的拖累全心陪伴你演出，专心照料你的起居生活，我毅然做了绝育手术。戏剧后台从不许女人踏足，我顶着世俗的压力，一手包揽了你台前幕后上妆，绾发，换装的活儿。畹华，你总是锁着眉头，怜惜的抚着我消瘦的面颊，可是我不累不委屈，因为我是京剧名角梅兰芳的妻子，这世上最与他默契合拍的王明华，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手中的枫叶湿了，被我面颊上的泪水。呵呵，畹华，多年后的今天，蓦然想起的往事，曾经的心境，并没有给我带来欢欣与无悔，只是徒添悲痛，令人发笑而已。那年我们的孩子大永和五十因麻疹而夭折了。我一下就被打垮了，日子过的恍恍惚惚，我不可能再有儿女。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纷飞的雪夜，畹华会面色凝重的质问我：“你当年为什么要做手术呢？”眼里尽是怪罪与狠厉，竟是将多年来我的付出与辛劳全盘否定！我真是魔怔了，惊讶的口不能言，身僵得不能动弹。我大睁着眼，仔细端详着畹华的脸，那曾经妩媚温柔的眼，上扬的眼角，挺直的鼻，温和的唇，看似多情温柔慈悲，实则是最无情的样子！
俗语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果然不假。
我到底是有多痴傻，才相信了戏子的逢场作戏，忠贞不渝！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我娘家的人很着急，因为畹华的大伯梅雨田夫妇生了几个孩子，却偏偏都是闺女，没有儿子。这样一来，畹华在家族里就是兼祧两房的独生子，我们两儿女的夭折断了梅家的香火。为了保护我，他们出面建议收养侄子王少楼做畹华的儿子。但是畹华，你又怎么会肯？
你说你要纳妾。
你说你还未满三十岁，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是畹华，王明华又何尝满了三十岁，她又何尝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已然开化的年代，你竟然提出纳妾。我的娘家人闻言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我痛得说不出话，静静地点了点头。
畹华，这是我最后一次成全你。我是个心性刚烈骄傲的女子，从那日起便毁了心中对你的一切念想，心如止水了。畹华，从此我们就这样毫无干系的各过各的吧。
畹华娶了旦角福芝芳，她的母亲是个略精明的女人，提出两项条件：一是要按兼祧两房的规矩迎娶福芝芳，她的女儿不做二奶奶，要与我同等名分；二是因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必须让她跟着女儿到梅家生活，将来要为她养老送终。畹华一一应允。福芝芳开始对我有些畏怯，在她母亲的指示下，竟将她与畹华的第一个儿子讨好似的送到我房里做我的儿子。我觉得难过又有些好笑，难过我的孩子已经离去，笑福芝芳的畏怯小心。我不想再与畹华有过多干系，太多的牵绊与在意，伤人伤己而已。亲手做了一顶小帽，我将它戴在了小孩头上，送回了福芝芳房里，顺便捎去了一句话,说我身体不好，畹华和家中杂事交由她照顾和料理。福芝芳由此终于欢喜起来。
再踏入戏院后台，竟然恍如隔世。我沉默的给畹华更衣，上妆，绾发，示范给福芝芳看。畹华沉默着任我打理。云鬓高耸，钗环摇曳，绢花明艳，服饰典雅华致，流苏飘带纤渺，水袖裙摆飘逸，称得那伶人削肩纤腰，身姿袅袅。打理完毕，我留下他二人，转身离去。坐在戏台下，我看着那戏子，提袖掩面，唱着葬花曲，容貌妍丽，婉转多情，提着花锄，说不出的风流标致，惹人怜惜。周遭惊叹欢声如潮，我心底却一片寂静，再没有当年那份动心。
福芝芳是个聪明的女人，很快接手了一切，我曾经的痕迹被她一一抹去。然后我病了，肺结核，是厉害的传染病，思虑再三后我离开了北京，在一个护士的陪同下孤身前往天津马大夫医院。我真真正正的远离了畹华的一切，成为一个多余并且无害的人——谁也不会对我不好，因为犯不着；谁也不会太在意我，因为没必要。我觉得平静又安心。
只是外人不明了，还赞扬着这不伦不类的三人婚姻，不时为我捎来我丈夫的近况。呵，畹华，听说你还是虚伪的多情着，与梨园名角孟小冬有着一段纠葛，因着福芝芳的哭闹与强硬而不尴不尬烦心忧愁。不过，那都与我无关了。
我将那枚枫叶夹入书页，摆放在床头，看向窗外。爽朗的秋日，往事和枫叶纷至沓来，回味起来，让人不得不感叹：有时候，人生的甜美或苦涩都像是一出戏。
畹华，我才三十七岁，却感觉已经老了很久了。
（注：王明华，京剧大师梅兰芳的原配妻子，因肺结核孤身病逝于天津马大夫医院，终年37岁；畹华，梅兰芳的字）
（附：创作后记）
后记
我一直在想，什么是真相。那些发生在久远过去的一切，我们无法再身临其境的感受，它也无法再在我们眼前重现。留下的史册文献记载，因着撰写人的无法言明的奇特用心，也未必能带来真实。
于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被文献飘渺的一笔带过，被看客匆匆的一翻而过，然后痕迹渐渐暗淡直至消失，被彻底遗忘。这种人似乎很多，王明华就是其中一个。
王明华现今的处虽不至于彻底遗忘，但存在感已经微乎其微。人人都知京剧大师梅兰芳，梨园风华绝代名动天下的名角，这个裹在凤冠霞帔里，舞袖吟叹，技高人美的耀眼人物，又因着不给日本人唱戏蓄须明志的爱国气节而成为了一段传奇。关于他的小说，电影，漫画数不胜数，他的个人情感也渐渐被越来越的人了解。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他和福芝芳的相守相伴，和孟小冬的此去经年，唯独略过王明华。甚至很多作品直接把王明华抹杀，梅兰芳的原配直接改成福芝芳！于是很多人都不知王明华有其人。
比较权威正统的书籍里关于她只有一句“梅兰芳原配夫人”，网上百科和一些野史里竟记载她性情温恭，自知无法诞下子嗣而与福芝芳情同姐妹，过着娥皇女英般举案齐眉的生活。只有少数书籍有着王明华前生操劳辛苦，梅兰芳纳妾后十分痛苦，不久就身染重疾，孤身住在天津，而梅兰芳带着福芝芳四处游历还为她挑选墓地，最后郁郁而终的记载。我无法强有力的证明哪一个是真，但从时代和一个女人的心出发，我心中已有了偏颇。说来好笑，我创作《明华》的动机和当中描写的事件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一个王姓宗族网站中的一篇文章。我与王明华同姓同族，无意中浏览到这篇文章让我非常惊讶。风尘岁月里，那个衣着光鲜，眉目妍丽的戏子背后的模糊身影似乎也渐渐明晰起来。黑白照片中的那个女子面容清冷，眼神从容，身形清癯纤细，颇有智慧与胆识的样子。事实上也如此，她是一个精明能干富有见识的女性，以她特有的细腻眼光帮助梅兰芳改进化妆，设计发型和改善服装，在她的精心帮助下，梅兰芳的扮相更加俊美得体，表演事业蒸蒸日上，生命远播在外，从此梅兰芳无论是去戏馆演出还是外出应酬，她都形影不离的陪在身边，以至于最后，她毅然做了绝育手术。然后，两个孩子的夭折让悲剧开始，梅兰芳不顾她的伤心纳妾福芝芳，应许福芝芳与王明华同等名分，后来王明华去天津养病，死在天津。
王明华为什么存在感如此微弱？想来的确是有确切的原因。首先，因为历史久远，当事的三人都已死亡，其中秘辛无法最真实的考证了，也失去了挖掘的价值。再者，就算先人已去，后人的态度也十分关键。人们都知福芝芳为梅兰芳剩下了九个孩子，却往往忽略了王明华的那两个，而最后健康长大的四个孩子皆为福芝芳所出，出于维护自己生母的考虑，在授权创作之时，势必将对事实做出一些调整与修改。当然，也不能指责他们不尊重嫡母，因为，梅兰芳以兼姚两房之礼娶福芝芳，在他们看来，与王明华拥有同等名分的生母与嫡母无异。最后，我觉得，这也同王明华的性格有关。梅兰芳曾与梨园名角孟小冬有过一段情，因两人同是出色的名角，且郎才女貌而被人称道。这段风流轶事因着福芝芳的强硬反对和轰动京城的梅宅血案轰动一时。相比之下，梅兰芳纳妾之后的王明华，好似已经断了一切念想，变得淡漠平和。不似褔孟的强硬激烈，她如同局外人一般冷眼看着他人的纠葛，甚至在病后搬出梅宅，孤身去往天津养病。
王明华的一生不得不说是悲剧，自己竭尽全力照顾丈夫，希望与他白头偕老的梦想却被毫无征兆的现实击得粉碎，她蜗牛般蜷缩到宿命的甲壳中，无力地看着自己曾经的痕迹被抹去，成为一个多余并且无害的人——谁也不会对她不好，因为犯不着；谁也不会太在意她，因为没必要。于是，有了之后福芝芳和梅兰芳同样美满的姻缘，有了“福芝芳让子”的美好妇德，有了被视作楷模的三人行的婚姻生活，有了最终三人同穴的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后来的王明华的真实心境又是如何呢？穿越那些深明大义的故事，略去那些举案齐眉的传说，我只能猜测，抱着对她的一种复杂情绪，为她写下这个故事《明华》。
不要责怪命运的寒凉和人心的复杂，大多数时候不过是我们把它想象得过于美好，才以至于理想与现实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
（责任编辑：徐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