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银行门前站岗多年。每天伫立在这城市众多路口中的一个，看夕阳沉沦，看日出复活。我木讷——大抵因为我是哑巴，不能像附近这所中学里的学生一样，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我的皮肤龟裂粗糙，这使我看上去很沧桑。事实上，我的年纪确实大了。我喜欢穿绿衣裳，尽管这从没为我提升多少存在感。

毫无征兆的一天，哦不，也许征兆就是那一天太阳正好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开始笼罩上阴影，对，确实是这么一天，锋利的刀刃刺进我的胸膛。我受损的声带只能发出低沉沙哑的闷叫声。天旋地转中，是对面街口白发驼背老者的心疼，是一位室内端坐的银行职员的叹息，是一位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的冷漠，是一个手抱书本的女中学生的惊恐……随着我沉重的倒地声，整个世界仿佛有一瞬间的颤抖，然而所有人的步履又掩去了那短暂的混乱。这一场死亡平静得出奇，就像我一贯的的生活作风一样，轻描淡写。

没有警察封锁现场，没有记者调查求真，没有任何人为我的死亡义愤填膺或肝肠寸断。我生于世，孑然一身，自始至终。我扯开干裂的嘴唇，如果我能看得见，大概也会被自己狰狞的笑容惊吓到。但是他们都不会害怕。他们用一个正直的理由除去我，正直到连我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我带着最后一点眷恋，淌尽了我的血液。我温热的泪是如此干涸，流成粉末。

我看见我的遗体倾斜在大卡车的铁皮车箱上，我坐在它身边——我来陪自己最后一程。车轮碾过平整的沥青马路，我新奇地东张西望。这路边还有许多同我一样爱穿绿衣裳的家伙们——嘿，你们好。哈，你们再见。我笑着，心里这么招呼，他们却哭了。我是如此木讷，不知他们流露出的悲悯，究竟为着谁？

这条街道，我看着它多年来的兴衰。我知道哪家店铺是哪一年落户哪一年易主的；我知道每天清晨和傍晚，上下学高峰的片刻喧腾，和继而的寂静；我知道总有那么几对学生在迟暮黄昏牵手回家，也曾为他们的青春和羞涩而欢喜……我记得那个单眼皮女孩儿。

“果然……只有和你才能这么自然地说话。”她浅褐色的瞳望着我龟裂的脸庞。

“……”也只有你才会这么自然地和我说话啊！

我扯开笑脸，脸上沟壑纵横，风吹得我的发丝欢乐地索索作响。

“对你而言，我又是什么呢？”她似在喃喃自语，我忽然找不到她眼神的焦点。

“……”

“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小院子，爸爸为我种下一棵桃树，说希望我和这桃树一样生长得茁壮。可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个谎言。”她垂下眼帘，小声而落寞。“爸爸带着我搬进有二十层高的公寓里，老院子拆掉，也变成楼房。原来我长大了以后，桃树就不能长大了。”

“……”沉默。

“你呢？还可以长大吗？”

“……”依旧沉默。

“你看你多笨。我问了好久，你却什么都不答。”

看吧，我的木讷是怎样伤害了一颗少女的心。我想这不能怪我，也许我的大脑皮层褶皱少得可怜，加之大脑中的S区功能受损以至于不能言语。唯一刻在记忆中的，是她在日暮昏雨中离去的影像。

这个影像再次浮现在我的大脑中，缓缓放大，渐趋清晰。一生愚钝的我，大概是第一次感受到神经末梢被刺痛的感觉。我多么懊恼自己一直以来的沉默！我还不能走！她见不到我，那么多问题该问谁呢？我跳下大卡车，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夕阳还没有收走最后一点余晖。她在我站岗的地方，静默。那是连余光都照不进的三角阴影区。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跳跃着，挥舞着双手，“我在这——”我吃惊地捂住嘴唇，我听到了自己陌生的嗓音。尽管它听起来和我的皮肤一样，干燥，破裂。

她眼神游离，轻声问：“是……你？你还……在吗……”

“我在我在！”我欢腾答道，欢腾得像二十出头的男青年。我开心的是终于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在离开之前终于可以有一次不沉默。

“要走了？不会长大了是么……”

“……”向我倾诉过无数次的单眼皮女孩儿。在我有能力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又一次令我无语凝噎。

“像我的桃树……”多美好的女孩儿，连颤抖都如此安静。

我一言不发，转身沿着街道离开。这一场死亡，赋予我短暂的S区功能恢复，却夺走了我回答的权力。

单眼皮女孩儿，这一次，我木讷，却明白自己该沉默。以我的智商，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一个词：凑巧。南方湿润的季风气候凑巧非常适合我的生长，我庞大的枝冠凑巧挡住了身后的商务建筑。我的存在，对这座城市的建设没有任何作用。我自身的功能凑巧就是能增添点历史感和自然感吧。可是多么不凑巧，城市人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扎根太深的我，无法被移除，于是他们选择杀戮。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无可非议，因为我凑巧是个木讷的人。我的木讷程度凑巧告诉我，这一些都不要和你说。我知道你眼底蓄满泪水，可我不想成为那个打开水闸的人。

嘿，单眼皮女孩儿，别难过。想我的时候，还可以数数我树桩上的圈圈年轮。

想我的时候，也许你隽秀的正楷字，凑巧就写在用我的遗体做成的原木浆纸上。

（责任编辑：徐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