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桌前，粗粗一算，我离家已经一年有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了一年，在晨光里从宿舍辗转到学校，伴随着月亮原路返回，独自进入梦乡，单从衣服的增减感知着这个城市的四季轮回。
很久以前，我站在小板凳上，仰头注视着一张世界地图，我的家消失在陆地和海洋。后来，我找来一张中国地图，我要找到我的家乡，然而黄河长江，山脉平原遮挡了我的目光。再后来，我拾到一张湖北省地图，铁路，公路纵横交错，绵延不断，我随手在江汉平原上绘出一个圆点，心里默念道：“我的家，在这儿呵，我找到了。”而现在，我知道那并非我的家，因为那圆点究竟点在了城外，我的家也没有那样宏大……
一年了，无数次的梦回故里，可都不似今晚这样怀乡。躺在床上，宿舍楼外的雨点“滴滴答答”敲击着地面，有的“乒乒乓乓”弹射在防盗网上，听来像是在大锅里面翻炒着豆子，有种在家的幻觉。家，什么都没变，只是外公走了。
外公走的那一年，我正读高三，正是上学期的期末时候。已经戒烟多年的他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抽起烟来，而且总是躲着我们在阳台上抽。我看到过他的背影，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吐着烦闷的烟雾，叹气，望着远方。
外婆是知道的，只是拿他没办法。我们也没办法，从他的口袋里“搜”出了烟头，对他说：“爷爷啊（我们习惯于这么叫），莫抽了，好不容易戒了的。”
他会马上否认：“哪抽了，没有抽，这还是早上锻炼身体的那个老李给我的……”
外公开始咳嗽了，很厉害的那种咳，我们听着都心惊胆战。不久，他被查出患了肺癌，中晚期。
住院，化疗。
在外公住院期间我都没有去看过他，我分不清是因为学习紧张还是不敢面对，总之我是一直没去医院的。后来的葬礼仪式我也没去，在教室里上着寂寞的晚自习。
想想当时的我，心像是铁做的。
而实际上，外公是我最最亲近的人。
小时候，爸妈上班忙，一直是外公在照顾我。搬家以前，我的表哥住得远，表弟还没出生，外公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我记得那时家里走廊上有一块小黑板，外公教我画画、写字，还变着法儿地奖励我。我想他算得我的启蒙老师了。
后来听妈妈说，有一回暴风雨很厉害，电闪雷鸣，我受到了惊吓，全身发颤，魂不守舍，把全家都吓坏了。外公听人说这种情况要去空旷的地方大喊病人的名字，把“魂”给“喊”回来，于是接连一个星期，他每天早上把我抱到江边上，大声叫着我的小名–“璇璇–璇璇–”很灵验，一星期后我果然好了，现在来看智力各方面也都很正常。
在这之后，我们搬了家，一家三口住进了单位分的房。外公也搬了家，不过依然离我们很近。表弟出生了，和外公住在一起。
我慢慢懂事以后听得同学说“重男轻女”云云。我是独生女，在自己家里自然没有人跟我抢什么。可就算在外公家里，我也依然没有感觉到有哪方面不如表哥表弟，外公外婆对我们三个外孙都极为疼爱，极为公平。
上小学期间，由于学校离外公家很近，我中午就住在外公家里。那时候我的小伙伴儿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他们特别喜欢中午来我这儿找我玩，外公也每次都留他们吃午饭。
他们摆摆手：“爷爷，我们吃过了吃过了。”
外公笑起来：“哈哈哈，以后来这儿莫吃饭噢。那你们玩吧。”
于是我们在走廊里聊天，踢毽子，跳皮筋，大笑，外公在房里午休，从不打扰我们。
六年级的那个暑假，没有暑假作业，表弟也才二年级，课业压力很小。我们一起在美术培训学校报了暑期兴趣班，我学素描和水彩，表弟学儿童蜡笔画（不知术语是什么，记得不真切了）。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外公每天中午去学校接我们放学，帮我们背画夹。我和表弟一人一根冰棍在前面走着，兴高采烈地谈着《快乐星球》和《家有儿女》。而身后，外公一肩一个画夹，紧紧跟着我们。那时候他的身体很硬朗，每天早晨去公园打太极拳，舞剑。
我升初中，表弟也到了小学的中年级。中午依然是大多时候在外公家里，休息，或者做作业。我的功课安排得很紧，成绩也一直很好，因此我总是表弟学习的榜样。外公拿着我的工整的作业本，跟表弟说：“来，文文，你看看姐姐的作业。你也要向姐姐这样，好好学，以后有出息！”
初二初三，我在外公家里待的时间少了，只是每周六，跟大姨小姨一起在外公家里聚一聚，吃个饭，谈会儿天儿。开饭之前，我一直伏在桌子上写作业，复习功课。
外公会轻轻地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问我：“璇璇，最近的课还咋样，都听得懂吧？”
“嗯，嗯，都听得懂。”我回道。
“那就好，好好学习，以后有出息！”外公望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头抬高一点儿，莫把眼睛瞅坏了，看不清楚黑板……”
“嗯嗯，晓得了。”我边回着，笔依然不停地划着，“爷爷，我在算这个题呢，刚刚差点儿就搞错了。”
“好，我不打你岔了（方言，意即不打扰了）。你专心搞学习，我给你门关着，噢。”外公起身往外走，轻轻把房门带上了。
上高中以后，我就更忙了，没有了长假，课程变多了，也难了许多。我有时基本上一个月才能去一次外公家，吃顿饭。
我是个急性子，却喜欢磨磨蹭蹭，都十一点多了，还为那个没算出来的题目焦头烂额。在爸妈的一再催促下，才火速收拾东西往外公家赶。等到了门口，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哎呀！稀客稀客！”外公亲自给我开门，很开心地笑了。
“璇璇！我们等了你一个多小时啊，饿都饿死了。你爷爷硬是不叫开饭，要等你回来。”小姨笑着埋怨我。
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很幸福。
再后来，整个高三上半年都没有去看过外公，过年终于去了，可他已经走了。家里好像变了样，柜子上摆着他的照片，温和地看着我，对我笑。我走到他经常用的书桌前，翻开那个厚厚的本子，里面都是他抄写的诗，画的画。翻着翻着，我的眼睛模糊了，泪珠滴在这个早已破旧的本子上。其实这不是一个笔记本，而是一本厚厚的日历，还是买药的时候人家送的。外公一生勤俭，任何一张纸都要两面用完，才换新的，他也一直这样教育我们。
我抬起头，看到窗台上的空空的花盆，突然想起以前外公养花浇水的身影。每次我过来，他都要领我到窗户边上，手指着郁郁葱葱的花草，对我说：“璇璇，你看我的栀子花，都打着朵儿了。过些日子等它们都开了，这满屋子都是香味儿！哈哈！”
而今，窗台上空空的，只因为昔日那个悉心照料它们的老人走了。
我上大学以后，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
现在回忆起外公，心头依然温暖而平静，我还是觉得他活着，只是我没有回家去看他。
然而今晚，在恣肆的泪光中，我依稀看见在广场上打太极的外公，看见书桌上专心写字的外公，看见和外婆一起散步的外公，看见跟我们吃饭谈天的外公……
外公终于没能等到孙子孙女有出息的那一天，也终于不会再看到了。只有我，在离家千里的地方，长久地念着那座城。
（责任编辑：徐丹）
